The world is dancing to a song,but I do not know the tune.

亲爱的安德烈 15

chapter 15.


电子表的报时声很短促。

但很尖利。

像箭矢洞穿前额。

我想我大概是激灵了一下。紧接着,如同棺盖被撬开一角,光线从缝隙挤进,黑暗离去,我是只曝在现实世界惨白灰秃色彩里的尸体。

这里是日本,东京,文京区,肿瘤中心十二层。玻璃灯罩歪斜十几度,灯光平稳端正。书架,挂画。躺在咖啡液里的笔筒、键盘、文件夹。七零八落的骨骼,伏在白大褂上的髑髅。翻倒的绿植,泥土。

“咳咳。”

和黑色皮沙发上的矢田。

他站起身,胳膊一动便窸窣乱响,那是化纤衣料摩擦时特有的声音,我这才发觉他穿着便服——大概是加班结束了。“那个,可以请教个问题吗,这些和这些——”我的同事努努嘴,对象是办公桌和地上的一片狼藉,如果它们还能用狼藉来形容的话,“是地震弄的还是你弄的?”

随便是谁。

嗓子很痛。我从桌边柜掏出装纸杯的袋子,取出一个,扔掉其他的,起身,踢开那颗见鬼的头骨,踩着工作服走向饮水机。“除了人体骨骼标本是地震时倒的,哦还有灯罩,其他大约都是我弄的。”

冰水让疼痛冷却。

“你的脑子被僵尸吃了吗?”他嘴巴张得老大,“一定是被僵尸吃了。”

“嗯。”

或许吧。

矢田将手机塞进衣袋,miku挂件留在外面。他凑到桌边,用手帕垫着把湿透的文件夹投入废纸篓,接着嫌弃地将手帕也丢进去,又抽出几张面巾纸擦手。

他碰碰鼠标,“还好,电脑没坏。”

我将喝空的纸杯揉成一团塞到书橱里。

他肩膀塌下去,“不要再继续搞破坏了好不好安德烈桑。”

于是我安静下来。

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恰好瞧见了他手边那本已经被浸成深褐色的、硬质封面变得软塌塌的《肿瘤放射治疗学》。

我的同事惯常沉默,和叹息。他指指电脑屏幕,叹口气,摘掉了眼镜。

那上面是海啸袭击中的仙台。

路,房子,电线杆和樱花,街道尽头金和玫瑰色的太阳。什么都没有了。

“关掉它。”

矢田修二应了声,轻轻摁灭屏幕。

三个月前,我在楼下会议室里担心那个孩子会不会被东京庞杂的地下铁线路搞昏了头迷了路。三个月后,我在三百六十千米外猜测他到究是在废墟下还是在翻卷的肮脏咸水里。三个月前,我下电梯推开门,他正穿着白色毛衣,一边读《肿瘤放射治疗学》一边充好咖啡等我回来。三个月后,我该推开哪扇门才能看到他呢。

“我说错了,被吃掉脑子的不是我,是上帝先生。”




“怎么样?”矢田搓搓手。

“还是没通。”我把手机递给他。

他认真听了几秒,“这种情况说明没信号的是那边。强震之后通信多少会受点影响,别着急,过几个小时再试试。啧,你搞什么,壳子上全是汗——”

“没信号的是那边。”

“是。”很肯定的语气。

“Iso……”一个英文单词的前半部分滚出喉咙。

矢田帮忙补完了后面,“Isolation。”他继续叹气,“你别着急,羽生选手是运动员、公众人物,一旦条件允许,关系者肯定会第一时间将他的现状发到网上的。”

地震后人行道的砖石不太平整,我的同事干脆站上了绿化带的低矮围栏。配电箱立在侧后方,上面是某支棒球队的开幕战海报,当家球员跟吉祥物一起被花花绿绿的彩灯绕了几圈。几个刚结束加班的护士围在路灯杆旁聊着天等计程车,手中拿着听装可乐,时尚杂志从挎包中露出一角。

除了几块翘起的砖石和停运的电车地铁,这个世界似乎一切正常。

“会发在网上。”

我知道重复别人话语的自己像个傻瓜。可大脑现在没余力组织语言。

他跳下来,拍拍我的肩,“是的,发在网上。”

发在网上。

那边。

已经成为孤岛的那边。

他还在上面。

平假名片假名浮游在空中,变大、解体的同时不停虚化,直到成为手腕粗细的镂空铁索,成为交叉的网,成为废墟和海浪之上的又一重阻隔。

我费尽浑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视线焦点投在现实中的某个点上,比如染井吉野和垂枝樱嶙峋的枝条,比如被它们的枝条切碎的、黑布般的天空,比如月亮。

无论怎样,东京都不会有星星。

就和那晚过后的莫斯科一样。


“Iso…isolation。”

黄昏与午夜间总有一小段安宁。妈妈暂时取掉了呼吸器,她挺快活,因为护工帮她摇高了床头,好让她监督坐在窗边的我念字典。

“终于要背完I开头的了。”

我点点头,将那本又厚又沉的书摊在膝头的毛毡上,病房里暖气足得过分,我在出汗,但她坚持要我盖着它,我便忍着不将那又厚又重的鬼东西掀去一边。

不要违拗妈妈的话,不然就再也别想着让我带你来医院了。尤金妮亚这样警告过我,我一直都没忘记。

尤金妮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姐姐,她什么都懂,于是我问她,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她哭起来,“主会保佑妈妈的。”


“我讨厌isolation这个词。”

今天妈妈的脸看起来格外白,像张素描纸,干干净净,但是冷冰冰。可她的眼睛却比粉色荚蒾盛开时节的阳光更暖和,“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老记不住它。”

她笑起来,摸索着从被子里伸出手,就像溺水者从浪花里伸出手那样。说真的,那团白色的东西要把我妈妈淹没了。

她说,“安德留沙。”

我应了声,跳下凳子,书顺手摆在窗台。顶层可以看到落日全貌,天边有朵橘红色的茧型云彩。

“安德留沙。”她又叫了声。

于是我拉上窗帘,朝她跑过去。

妈妈有股洋甘菊的味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离她这么近。

我没能把她从病床上的白色海浪里拉出来。

我不再相信主。他只会站在云上发呆。



“喂安德烈桑,”矢田在我眼前晃动手掌,“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回过神,“什么?”

“指望不上公共交通了,咱们今天晚上可能要睡办公室。”

这重要吗。

“好。”

“唉,真可怜,我在办公室可睡不着。”他已经转过身,踢踢踏踏朝回走了,“不过,整个日本都无法入睡吧,今晚。”




3月12日。

没有电话。

没有网络消息。

福岛核电站泄露。听说核辐射对东京有影响,人心惶惶,一些同事在考虑暂时后撤到大阪的可行性。


“安德烈医生?”

我回过神。餐桌对面是位年轻的日本女性,黑色长发,脸庞瘦削,单眼皮。很面熟,可我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我是石川三枝子。一直以来,父亲承蒙您和外科的各位照顾了,十分感谢。”她深深低头,递来一张名片。

律师。

哦,想起来了,石川庸平的女儿。

我放下筷子,将纸片收进口袋。

“地震后情势很严峻呢,尤其是核电站也泄漏了。”她拢了拢头发,垂下眼睛。日本女性表达悲伤的方式很典雅。

“哦,是。”

两个人沉默着坐着,我开始数秒。不出三十下,她便打了招呼,转身离开。

重新拿起筷子对付碗里土豆和款冬的杂煮。

“喂,有些失礼了啊,对女士这个样子。”矢田放下餐盘,坐在五秒前石川小姐坐过的位子上。他抽抽鼻子,“香水味不错。她穿的是套装吧。整天照顾病人还能有余裕打理好自己,真是坚强啊。”

“嗯。”

“你的语言区被皮卡丘电坏了吗?再这样的话改天考虑下拿你的脑子做个切片看看。”

皮卡丘是什么。

“算了,你这个没有冷幽默感的俄罗斯人。”他扶住额头,“告诉你个好消息。仙台泉区受灾不算太严重,羽生君的学校在泉区吧。”

二十四小时前我对仙台的行政区划都一无所知,可现在给我支笔我能画出整个宫城县地图。

“是,是的。”

“还有个消息,虽然可信度不太高,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矢田晃晃手机,miku同铃铛一道响。“有位花滑关系者在推特上发了声明。”

声明。

就是几行字。

那种可以告诉我等着我的是具尸体还是会动会笑的小动员的几行字。

我被锁在漆黑的水面以下。

光点在水面以上,不比将熄的烛火更亮。

我觉得我可能点了点头,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好像说的是母语,“什么声明。”

他回答,“Yuzuru Hanyu is fine。推特里是这样写的。所以暂时放心吧。”

他开始吃拉面。

他说了些什么。

他拍拍我的肩。

他端着空餐具走开了。

空间凝固,时间也静止,雨声蛰伏不动。安静不过片刻,周身地表塌陷,水流倾泻,枷锁崩裂,我平躺在干涸河床,混沌幽潣的阻隔碎裂后,才发现一直凝望着的烛火并不是烛火。

是星星。

那种伸长胳膊也碰不到的,永不熄灭的光。




冰箱里只剩下谢尔盖留的酒。


没柠檬了,不然味道会更好,大概吧,我不清楚,因为不常喝酒,医生怎么能经常喝酒。放下酒杯,玻璃壁沁出的水珠一半留在掌心,一半淌在茶几上。我试图将自己蜷进沙发里。谢尔盖一米九几都能蜷进去,那我也行。

地震相关消息多得刷不完,电力紧缺,水紧缺,食物紧缺,希望紧缺,灾区什么都紧缺。

没有未接电话。

我尝试着再次拨了羽生太太和羽生小姐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


时间是台巨大的手动搅拌机。上帝腾出一只手将你拨进去,不疾不徐晃着手柄,于是便听到咯吱作响,那不是绞索或齿轮的摩擦声,是刀锋与你血肉与骨骼的摩擦声。

我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那双眼睛。

年轻的、永远清澈纯美的眼睛。


我躺在床上,没有人帮我关百叶窗,正好,我可以看月亮。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显示出一种很奇异的红色。

门被人推开。

阿杜耶夫先生站在门口,西装穿了一半,领带挂在肩上。他脸很红,看起来气冲冲的,“快起来,睡什么睡,去医院。”

红发女人站在他胳膊侧面。

“她是谁?”我指着她,她的头发颜色有点像今晚的月亮。

“你管她是谁。”他冲到床边,将我和被子一齐拖到地板上,“滚去看你妈妈,小兔崽子,她要死了。”


令人作呕的色彩。

比蛆虫密布的黑色泥淖更令人恶心。


那双眼睛又出现了,连同整张脸。

壁灯光颤颤巍巍,蜘蛛挂在网上。我伸手去拂,真可惜,世事倥偬不会跟着蛛网一样听话,不会乖乖滚进尘埃里。


“最近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谢尔盖似乎在打字,键盘的嘎达声快要盖过他的嗓音。

“和从前一样吗 ?”我换了个姿势,“喝喝酒,约约姑娘?”

他沉默下来,听筒里只剩下键盘声。

“不太一样。”他笑了两声,但很快寂寥下去,“什么都会变,腐烂腐朽。什么都一样,就算精心包装放进冰箱冷冻,该烂掉的还是会烂掉。”

“你转修了哲学吗,哈哈。”

那是个下雨天,窗外云层堆叠,天光晦涩。


天花板上的他在笑。肮脏的晕光霎时净澈了不少。

倘若我的寿命恰好达到俄罗斯男性平均寿命标准,那么,前半生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我得到了什么?

亲身经历离别,亲眼目睹背叛,冷目以对爱情,袖手旁观恶德。

彻头彻尾的败者。

在还没被搅拌成一滩烂泥之前,我觉得自己似乎该抓住些什么。


铃声响起。

我翻个身,滚下沙发,在茶几腿旁摸到手机。

“你好。”

等待回应的时间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有几分钟,几小时也说不一定。这是一小段被宇宙遗忘的空白,上帝之手都停住了动作。但我知道他正躲在高处,用望向巴别塔时的怜悯与藐视目光从云隙和雨帘间窥伺。


“……安德烈。”

我听到yuzu的声音。


主缩回身子。

他最好再也别出来。


————————TBC.


这段简直写到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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